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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十分感动的帖子:爬出地狱的战争zz


文章提交者:伊娃 加贴在 文化散论 凯迪网络 http://www.cat898.com
1、无影人

    王茂睿哆嗦了一下,赶紧说:不是我!不是我……在这样喊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神色紧张极了。

                                  无影人

    王茂睿在来巴学园(那时还叫儿童之家)时,是我在北京办学的初期,我从银川带来的6个孩子还在。银川的孩子与北京孩子比起来完全不一样。北京孩子缩手缩脚,什么都不敢玩,什么都不敢动,而银川的孩子,浑身充满了力量,像原始森林里没有受过人类恐吓的动物,每一天都沉浸在自己的工作和创造里之中,大木块铺得满教室都是,创造房子,创造火车,创造飞船,忙得不亦乐乎。而北京的孩子,大都弱弱的、呆呆的,缩在一旁,看着银川的孩子忙来忙去。
    要是有谁不按规则行事,银川的孩子就会马上大声告诉他:你违反了原则——而北京的孩子,不要说原则了,就连“原则”的概念都没有。
    王茂睿是北京孩子,这些特征他身上都有,只是更严重罢了。
    他在来巴学园之前,已经在另一所幼儿园上了两年。他被妈妈领来时,是一个……怎么说呢……就好象教室里没这个人似的!就好象……夸张一点说,就是他在教室里不但连个声响不会留下,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既无声又无影。别看现在的他既高又壮,可那时,虽然也胖嘟嘟的,但你却感觉到他一幅瘦瘦小小的样儿,成天躲在某个角落里不敢出来。真的,我感觉到,他每天到巴学园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一个角落藏在里边。银川孩子有一种“天下都是我们的”的气势,大声笑啊,蹦跳啊,四处撒欢啊,当一件创造完成时,就嗷嗷地大声欢呼,每当这时,王茂睿就会往角落里缩得更厉害了。
    比如有一次,银川孩子发明了一种游戏,叫“亲人鬼”,就是大家全都变成“亲人鬼”了,满教室亲人。扑上去把别人按倒,使劲亲,除非这个被亲的人假装死了,亲人鬼才会离开,再去抓一个来亲。王茂睿被这种场面吓坏了,本来躲在墙角他,赶紧扯过窗帘,盖在自己的脸上,后来连脑袋都裹住了。
    因为刚来不久,我一边观察他,一边在拼命想办法搞清楚——为什么王茂睿在人们欢乐的时候,玩得高兴的时候,却是这样地拒绝,这样地害怕,这样地退缩,甚至要用窗帘把自己捂住呢?
    是啊,王茂睿为什么这样胆小、这样害怕呢?比如每当发生一件事情,发生任何一件不好的事时,老师刚要问“这是谁干的”时,王茂睿立刻会说:不是我,不是我!他一定第一个站出来申辩“不是我”!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小老鼠白天出洞

    后来,北京的家长找我,说银川的孩子满教室疯狂做事,而他们的孩子全都缩在一边,眼睛里露出弱弱的、可怜的光,怯怯地看着,太可怜了,李老师能不能关注一下?
    本来,让北京孩子融入这个环境,尤其是让他们变得胆大起来要经历几个阶段:第一、先得对这里的人和环境有信任感,这样才能获得安全感,而达到这一点,孩子需要观察很久;第二、这些孩子从来没有进入一个团体的经验,他们不懂得使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进入一个团队,这是一项技能,需要有一段时间用来学习;第三、孩子以前不太注意一种属于人群的情感和兴趣,他们还没有从一伙人所做的事情里发现乐趣的经验,这是认知方面的问题,这也需要时间去成长。
    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得慢慢来才行。
    可我如何才能把这一切讲给刚刚接触我们的教育的北京家长、并让他们能够理解呢?为了不让家长们太失落太着急,我和老师们商量如何采取一些方式干预一下,使北京的孩子能尽快一点融入。
    有一天,我推起小推车,将北京和银川的孩子掺在一起,轮流来推他们。每个孩子被我用小车推着,嘴里发出嘟嘟的声音,在屋里转一圈。坐在车上的孩子都喜不自禁,旁边观看的孩子们也被感染得咧开嘴笑着。王茂睿两手背在身后,手心向外,紧紧地贴在门上。他每天都是这样,每当别人活跃的时候,他就紧紧地贴在门上或者墙上。
    那时,北京的孩子本来不多,能被我动员上推车的就更少了。点点肯定不会让我推的,因为她一天到晚呆在妈妈怀里;文雅也是这样——这两个孩子,都在妈妈怀里整整呆了两月时间。
    孩子们快乐地笑啊说啊时,王茂睿脸上没有一点点被吸引的表情,没有一点点看到别人玩好玩的事时应该具有的异样表情。
    当时,我的感觉到,王茂睿就像一只被逼无奈不得不在白天走出洞外的小老鼠,我能感受到,他大概觉得只有贴着墙才能稍稍有一点安全感,所以他就紧紧贴着,眼睛怯怯地、恐惧地看着别人在玩。


                              不是我!不是我!

    那时有个名叫豪豪的北京孩子还在巴学园,豪豪是那种动作特快的孩子,因在家里保护过度,跑的时候从来不知道什么地方能碰伤,明明可以撞着的、拐个弯儿就能避免的地方,就一头嗵地撞过去了。所以,每次跑动时,老师们都得提前赶到前面挡着,不然就会碰伤。就是这样,也防不胜防,每天起码还得摔上十多跤。这天,我推车时,豪豪撞过来了,叽哩咕噜,一跤摔倒在地,大哭起来。
    一个老师跑过来,拉起了豪豪。
    而与此同时,我也正好喊了声“王茂睿”。
    王茂睿哆嗦了一下,赶紧说:不是我!不是我……在这样喊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神色紧张极了。
    我也哆嗦了——心在哆嗦……


                                颠倒的逻辑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豪豪跌倒,是他不小心自己摔倒的。我喊王茂睿,是因为轮到他坐车了。巧的是,两件事情正好撞到一起。
    而王茂睿以为,是我认为是他推倒了豪豪。我喊他,是要斥责他了。
    北京的孩子都在轮流坐我的车,坐完一个我就喊下一个的名字。这个过程自始至终王茂睿都看在眼里,他应该由这个“现象”归纳出这个“结果”才是——李老师喊他的名字,肯定是要他来坐车的。他应该能归纳出这样结果的!可是他,归纳出来的,竟是我认为是他推倒了豪豪!
    这个颠倒了的逻辑、颠倒了的结果让我心惊!
    我难过极了。我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将这个孩子吓得如此心惊胆战、草木皆兵,以至于……思维混乱?而且,从这些情形看,王茂睿不再信任老师,不相信老师用车推了其他孩子之后也有可能来推他。他已经不相信自己拥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忍住辛酸,对他说:王茂睿,老师喊你不是那个意思,豪豪是自己摔倒的,与你没有关系,老师喊你是要用小车推你呢。
    他浑浑噩噩,梦游似地上了车。在我推他在屋里转圈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自从入园以来,我从未见到王茂睿脸上有过笑容。我甚至怀疑他不会笑。
2、爬出地狱的战争

    ……老师们疲于奔命了!因为刚刚夺回来这个,还没恢复原样,王茂睿又抢了那个。教室里鬼哭狼嚎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妈妈的眼泪

    从那天起,无论走路还是吃饭,我心里都装着这个被恐惧折磨着的小身影,急不可待地要带他逃离这种状态。而要达到这个目标,我就得了解他的过去,以及他在家里的情况。还有,我还得了解父母对他的看法,审视父母与孩子交往中所使用的方法是否存在问题——这是巴学园里所有孩子入园后都要做的工作。
    我约王茂睿的爸爸妈妈咨询。在听了对孩子的欣慰和担忧后,发现他俩根本不知道王茂睿在巴学园里表现出来的这种状况,而他们所担忧的,也不是我认为的该担忧之处。怕他们受不了,我只宛转地描述了一下王茂睿由恐惧而引发的一些行为。谁知刚讲了一点点,当妈妈的眼泪唰地下来了。
    我的心情复杂极了。是不是这位妈妈对隐瞒了实情?即孩子在家可能也有这种由惊吓而显示出来的不正常状态?或者,是她因为没有认识到这个问题而不能发现?无论是哪个原因,都说明这位妈妈对于孩子的精神关注还不太到位。
    我给这对父母讲了儿童的情绪护理和心理护理方面的基础知识,再为他俩分析了王茂睿现在的状态会给他将来造成什么样的问题,还讲了他俩应该怎么做、我们应该怎么做,之后,向他俩推荐了几本必读的教育书。
    不管怎样,王茂睿妈妈流泪这件事还是让我感觉到欣慰。因为这说明她能体验到孩子的痛苦,能心疼孩子,是个有感觉的妈妈。我平时最怕的,是那些急着追问怎么办但情感麻木的父母。
    咨询的最后,王茂睿妈妈问我孩子现在怎么办——这正是我想要的,也说明我工作做到位了。
    我说:现在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给孩子关爱,尽量让他发现这个环境是爱他的,是自由的,他可以随自己的意愿来做事情,甚至可以大声说话,可以蹦跳,如果高兴了,还可以爬到任何一个他能爬到的地方,不必非要看成人脸色行事。
    他妈妈说:就是现在鼓励这样做,他也不敢呀。
    我说:在这个环境里,他会发现其他小朋友与老师之间的关系跟他以前的幼儿园不同;他看着他们欢闹,乱跳乱蹦,大声说话,可以自由地做自己的事情,老师对他们就像对自己的同伴一样;老师不会责骂任何一个小朋友,不会向任何一个小朋友发火……这些信息会在他大脑里积攒起来的,当积攒的量达到一定的程度时,就会产生质的变化。这时,他就认定在这里他也可以像其他小朋友一样自由而快乐地生活了。
    听了我的话,当妈妈的已经哭得收不住了。我也拼命地控制着我的眼泪。
    我对她说,请你放心,王茂睿会到这一步的,但在走到这一步时,他就会经历一个极其严重的修复期,你得做好准备。
    什么是修复期?
    就是变得不可理喻,比如你给他一个蛋糕,他会摔到天花板上。
讨 债

    那……为什么呢?他妈妈问,眼神流露着不解。
    我说:如果儿童以前不存在被压抑的问题,他的发展就是正常的,他的行为就会按照自己内心的指引和需要做得恰到好处;而如果儿童遭受过压抑,一遇到能够释放的环境,那他就会矫枉过正。
    这个过程是这样的:如果一个饱受压抑的儿童遇到一个爱与自由的环境,要是通过观察和验证,发现这个环境大概是可靠的、吸纳他的,觉得与他生活在一起的成人大概真的爱他,真的会乐意帮助他,那么,这个儿童就会逐渐展开他的生命形式,逐渐开始试验——试验这个环境对他接纳是不是真的,试验这些人对他能够爱到什么程度,试验能不能做以前不敢做的事情……这个时候,他的行为就会超过那个“度”,走过了头,而成为常人认为的“胡闹”、我们所说的“修复”了。这就像一个饿急了的人,遇到食物时一定会吃过量。
    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儿童在自然成长的过程中,只要是应该发生的而没有发生,应当经历而没有经历,应该做的没有做的话,就算欠下“成长”债了。当进入爱与自由的环境之中,他一定会讨还这个债的。而如果没有“讨债”的机会,“讨”不回这个“债”,这个“债”所遗留下来的问题,就会铭刻在他的心灵中,成为他人格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人帮他解决掉,就会直至成年,直至永远。
    而根据我的经验,王茂睿不但以前的过激行为被控制、被压抑了,就连正常的兴奋行为,甚至正常的工作行为都被控制、被压抑了。一旦我们再给他这种行为的权利时,他所要做的,不是利用这个权利进行工作进行重建进行发展,而首先是,他的所有的关注点都会全部集中在“能不能拥有这个权利”,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使用这个权利”了。
    所以,我说他会变得不可理喻,甚至会把蛋糕摔到天花板上,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妈妈一听,显得很紧张,说:那,该怎么办呢?
    我说:只要你的儿子不把煤气灶搞爆炸,不把房子点燃,不把孩子弄伤,不把自己弄伤,其他所有的行为都允许他做。
    我继续说:王茂睿只有经历过一个严重的修复期,才能真正地重建自己,把自己建构成一个活泼的、很有内在力量的、同时又很有自我约束能力的孩子。
    那我们在家该怎么做呢?他妈妈问。
    我说:每当孩子看你的时候,就得向他微笑;你得让家庭的环境自由起来;除了会造成大的破坏和伤害的可能之外,尽量允许他自由地尝试他想要尝试的一切;尽量抽出时间跟他玩,跟他嬉戏;比如找一块纱巾,跟他做“捞大鱼”游戏——就是一网不捞鱼,两网不捞鱼,三网捞大鱼……我说实际上,这就是“游戏倾听”。通过这些做法,让孩子建立起对父母的信任,让他彻底放松下来。其它事情,由我们幼儿园来做。


                              逃离劫数需要智慧

    再后来,每当教室出现欢歌笑语、而王茂睿本能地藏在窗帘后面时,我就忍不住地推测:在他以前上的那个幼儿园里,老师的所有课一定是有组织的、一刀切的、统一行动的。在这个“被组织”的时间内,所有的孩子都要听从老师的指令,要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许说话,不许乱动。憋了一堂课后,下了课,孩子们就会像监狱放风那样开始撒欢了。这时必然会闹过头,闹过头老师就会认为纪律不好,就会不高兴,而这时,孩子们已经刹不住闸了,老师无法用一个温柔的眼神控制住这一切,而不高兴的情绪会流露出来。
    传统方式一直认为,使一个不守纪律的群体守纪律,就必须得有一个让群体感到害怕的人出面维持,而老师大都扮演这个“让群体感到害怕的人”。他们所采用的方式一般来说首先是拉出几个杀鸡给猴看——某某某,请你闭嘴!某某某,你要是再不安静我可就不客气了!
    结果呢,老师真的就会“不客气”:会把某个按在墙边罚站,或者关在一间会让孩子们害怕的屋子里面,关的时间往往超过孩子能够承受的量。这样,孩子们会因为惧怕惩罚,而听老师的话。而这个老师,就会像顶在他们脑袋上面的枪口——当一个人脑袋被枪口顶着的时候,他一定是顺从的;一旦把枪拿开,第一个行为就是逃跑或者反抗了……这个例子我一直跟家长在说。
    许多传统老师是这样做的,我儿子上幼儿园时的老师就这样做。孩子的天性活泼,爱说爱动爱闹爱玩,每个孩子的形态都是不同的,“这个孩子”的不同与“那个孩子”的不同就像玟槐与月季的不同一样,怎么能要求一刀切呢。如果课堂要求过严,即便是安静型的孩子也有憋不住的时候,也会寻找机会 “放”一下的。尤其下了课,孩子会自然“放”开,而老师又没有恰当的“收”的办法,他们就会怨恨孩子而不是怨恨自己——就会觉得,这些孩子怎么这么闹啊,怎么这么不守秩序啊。
    传统的老师大都不喜欢这样的“闹”,他们要的是安静和听话,他们认为,安静听话才是好孩子。所以,就导致传统学校里的孩子,每个人心里都积攒着大量的能量等待释放,王茂睿就属这种情况,这一点大家后面就会看到。
    就是在课堂上,每当孩子们热烈地朗读或者讨论时,这种能量也会憋不住地迸发出来,比如会意地大笑,热烈高涨,高涨得不得了,课堂上就会喧闹成一片。这时,传统的老师通常所使用方式就是大喊一声,或猛敲桌子,嗓门特大,表情特凶,样子特别可怕。儿童是感觉动物。非常灵敏的感觉动物。这一分钟你冲着他笑,下一分钟你突然面目狰狞了,让他那灵敏的心灵如何承受呢?
    在巴学园,老师们就会用一套特殊的技巧来“收”,让他们归于安静。不然孩子就会“发疯”,就会敲桌子说脏话,由讨论问题发展到说脏话,这种事我们经历过很多次了。
    而在传统园里,一般的规律是,每当孩子们显得十分高兴的时候,也就意味着离老师骂他们不远了。
    老师惩罚孩子的方法也是五花八门啊,比如最近在天通苑某所幼儿园里,对于不睡午觉的孩子,老师就双面胶带贴住他们的嘴和眼睛……
    我推测,多少次的这种经历让王茂睿变得十分警觉、十分灵敏、十分地知道如何才能保护自己了。每当他感觉到老师快要骂人的时候,甚至当老师喊了他的名字时,他就会本能地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比如扯过窗帘,把自己遮在里面。逃过劫数是需要智慧的。他肯定在以前的园里用这种方式逃过了许多劫。是险恶的环境,让王茂睿成长起一种逃离劫数的智慧。


                               拉开修复的序幕

    唉,这个过程不能细说,细说就成一本书了。
    反正,大概用了两个月时间吧,王茂睿这才确定,他的“遮起来”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每当他“遮起来”时,没有人注意他的“遮起来”,没有人在乎他的“遮起来”,甚至没有人发现他已经“遮起来”了……
    而且,他还发现,对于活蹦乱跳的孩子,老师并没有实施严厉惩罚。如果有人闹得太过火了,比如一把将小朋友推倒,或者破坏了他人的工作,老师最大的惩罚就是抓住他的两只胳膊,告诉他:不可以推小朋友,不可以破坏他人工作。如果不听,还继续闹,就会带他到“反思角”反思一会儿,之后还要在他的脸上亲一下,表示你虽然违反了纪律,做了不好的事,但老师仍然爱你。
    这一切都被王茂睿看在眼里,他开始慢慢信任这个环境了,他的安全感也就慢慢建立起来了,因而,也就顺理成章地,拉开了“修复”的序幕——
    这一拉开,就是好多个月,近一年啊……
说到王茂睿的修复,我实在找不到恰当的词汇来形容……那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由地狱爬向天堂的战争……
    开始的时候,王茂睿用试探眼光怯怯地在教室里走来走去,试着摸摸这个摸摸那个,试着拿眼睛扫着老师,看看老师有什么反应。许多次之后,发现没反应,就跑跑停停、停停跑跑,也发现老师没有什么反应。于是,突然有一天,他彻底放开了——开始抢夺小朋友的东西。
    最初,当这种行为发生时,老师便走过去说:王茂睿,不可以抢小朋友的东西。
    但不起作用。
    再制止,仍然不起作用。
    我们想了一下,就开始嘲笑起自己来了。在王茂睿以前的幼儿园里,老师在发现这种情形时,所使用的表情一定是非常严厉甚至可怕,所使用的口吻一定是斩钉截铁的甚至声嘶力竭,所使用的用语多半都是不加选择的,什么样的用语能伤害孩子就使用什么样的用语。而我们的老师,友好的表情、温和的口吻、善意的用词——“不可以抢其他小朋友的东西”——这怎么能使王茂睿停止他的抢夺呢?
    王茂睿发现,哇!原来这样啊!我可一点不怕她们!
    所以,几乎是突然之间,王茂睿开始乱跑乱闹乱喊乱叫了,他将抢夺其他孩子东西的行为升级到疯狂的程度。不论你玩的是玩具还是教具,他都是猛冲上去抓起就跑。
    那时银川的孩子还在,他们的状态极佳,当沉入工作时,根本容不得别人打扰。即便是不打扰,即便是在一旁观看,他们也会感到不舒服的,也会直截提出让你离开。如果不离开,他就会告诉老师:老师——,他在这里看着我,我都不舒服了,能不能请他离开?要是有人动了他们的教具,在银川孩子的眼里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了!
    “啊!我在工作呢,你怎么能动我的教具?”
    竟然有人连这个都不懂,多么不可思议啊。
    但是北京的孩子就是不懂,尤其是王茂睿……在那段时间,老师们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在鬼哭狼嚎声中追赶王茂睿,把被抢教具或者玩具夺回来!然后再帮那个被破坏了工作的孩子恢复原位。
    为此,老师们疲于奔命了!因为刚刚夺回来这个,还没恢复原样,那个又被抢了。教室里鬼哭狼嚎乱七八糟一塌糊涂,整个一团糟啊。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王茂睿发展到推人,乱砸乱扔东西!他的行为完全失控了,一拿到任何东西,都会朝着人群砸过去!他的“拿”和“砸”都是无意识的,因而更加可怕,因而更加难以调整。
    比如他拿起一只杯子哐哐就砸,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砸这只杯子。他没有意识地在动。他就是想动。想破坏。如果是个正常孩子,他拿到这个杯子时会先看一看,如果觉得好看,就会仔细观察,或者这里敲敲那里敲敲,听听声音好不好听,揣摸能够干什么,怎样用它来玩,等等。这是孩子的探究,就是所谓的“工作”。他是为了了解这个东西才这样做的。而当一个孩子拿着杯子,手在哐哐乱砸,眼睛却在东张西望,砸着砸着,完全没有目的地哐地一下扔过去了——没有目的,没有意识,这种无目的无意识的行为,是儿童的不正常状态。


                               快乐原则不快乐

    这就是说,王茂睿只有动的欲望,而没有想到为什么要动、动是为了什么目的。这种无意识的动,证明了我先前的推测:这个孩子动的欲望曾被严格地控制过,被严重地阻碍过,因而成为了他的问题。
    当一个人心里有了某种问题的时候,他就无法正常思考了;当这种问题成为他的痛苦根源的时候,快乐原则就启动了。
    快乐原则指的是,在人的心灵里,本来应该是被快乐充满着的。整个空间没有给痛苦留下任何位置。如果痛苦侵入了,而你又不太在乎,那么这个痛苦就会呆在原地,不会扩散,你也能够忍受,仍然是快乐的,只不过快乐的质量有所降低而已。而当这个痛苦加大,或者不太大的痛苦受到刺激,使你很在意了,这个痛苦就会急剧扩张,成几何倍数地放大开来,致使快乐的空间被严重压缩。这个时候,人的快乐原则就会启动,就会寻找快乐,人也就会转瞬之间,进入到丧失理智的状态。
    快乐原则其实一点都不快乐。它不过是为了排泄痛苦所采取的行动罢了。
    比如某人对另一人特别不满,一直强忍着,忍到某一天时,突然有个朋友说了这“另一人”一通坏话,然后又说,那“另一人”背地里如何如何在说你的坏话……一下子把他的痛苦给激活了。这个时候,他就会启动快乐原则,开始发火,对着这位朋友大发雷霆,找个由头与他过不去。可是这位朋友并未招惹他呀。他这样做,实际上是因为排泄痛苦而丧失了理智。
    那么,王茂睿的快乐原则是什么呢?
    就是动!
让生命显现自然法则

    这就是修复啊!这种修复……这种由于突然的松绑而导致的过激行为,它在教育方面及在儿童发展方面的意义何在呢?
    第一、他一定是遇到了一个爱他的、给他自由的环境。
    第二、说明他以前在家庭或者学校里,肯定存在过被压抑被干涉的情形。他在哪方面修出现了修复现象,就意味着在那方面出现过问题。
    第三、只有通过这样的修复,他才有可能进行心理的、人格的、以及学习机制的重建,展开他的生命,从而走向正常。
    现在,对王茂睿来说,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前面所说的那个“走过头”的问题。等这一步完成之后,他才会重新建构自己,让生命重新显现自然法则,放射灿烂光辉。


                                请魔鬼走开

    新来的孩子越来越多了,而这些孩子,无一例外地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在这种情况下,王茂睿呆在教室里的确是一个极大的不安全因素。他的动,他的破坏,他的对其他孩子的伤害,已经到了不得不将他列入“特教”的地步了。
    真的,那时我们不止一次地考虑要对王茂睿实施特殊教育——将他与其他孩子分开,专门安排一个老师,整天带着他,带他到荒郊野外,到一切能够去但又危险不大的地方,放开来让他动。通过动来释放他内心积攒的不正常能量,等那些能量释放完了,再让他回到孩子中间,进入下一步调整。
    就好象是,王茂睿心中有个魔鬼,我们所要做的,是想方设法把这个魔鬼释放出来,请魔鬼走开,这样,他才有可能参与到正常的活动之中。
    记得有次家长沙龙,我对王茂睿妈妈讲了这个想法……开完会后,我看见她在向刘老师诉说,说着说着,两个人抱头痛哭起来……
    这样的情景我经历了许多,知道家长在这个时候是最难受的,他们不知道孩子将来会怎么样。孩子没送到巴学园的时候,他们没有受过这样的心灵苦难,一天一天地就这样过了;孩子送来,他们就会开始经历为孩子以前受的不公待遇而心痛,为孩子现在的状态而伤心,为孩子将来而担忧了。当下看不到任何希望,对我们给予的肯定答复又无法完全相信——因为他们从未经历过这一切。
    但王茂睿妈妈,哭虽哭,疑虽疑,但仍然会头也不回地照着我们要求的去做,这在家长中的确是不多见的。
    所以,看着她痛苦的身影,我很是暗暗地佩服。
3、最后的防线

    王茂睿在我的怀里拼命挣扎着,他那种拼命的感觉啊,像是你要拖他下油锅了,你要要他的命了……

                               下油锅

    但是,在将王茂睿划归“特教”的问题上,尽管我一直这样打算着,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因为每次要这样做时,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王茂睿妈妈抱头痛哭的情景……
    那个时候,王茂睿已发展到一天到晚不停地在教室里转着圈儿疯跑。他一点道理都不讲了!不要说跟他讲理,就是要对他讲话,不管任何事,你还没开口,他已经哇哇尖叫了!他的尖叫声就像带磁的电流,像铁器擦刮铁器的那种声音,刺耳得要让人神经断裂、脑袋爆炸、精神崩溃了!他如果要干一件事你不让,他就会用这种刺耳的尖声号陶大哭。
    记得有一次,他非要钻进那只布柜里去,我想要是让他钻进去了,其他孩子也会模仿着钻进去的,所以坚决不让他进。他疯了似地喊叫,跺着脚哭,骂我臭大李!臭老师!还用拳打我。
    我想应该对他实施倾听了。这种发脾气和尖叫倒是个难得的教机。王茂睿会通过喊叫、出汗、发抖能把以前积攒在心里的恐惧发散掉一些的。成人如果能够恰到好处地倾听他,就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巴学园,不可以钻进储物柜是一条行为规则。我想试着为他建构一下这个规则。
    我抓住他的手,眼睛看着他的眼睛,说:王茂睿,那里面不可以进去。
    现在,在巴学园里,如果孩子违反规则了,老师们会说:“某某某,你可以这样做,来,我们一起这样做。”如果是4岁以上的孩子,老师会告诉他:“不可以这样。”要是不行,老师会告诉他:“这个工作室规则规定不可以。”一般情况下,孩子们会立刻放弃不符合规则的行为。要是仍不放弃,老师就会请他们到“反思角”陪着站一会儿,让他们观看一下其他小朋友的行为,也冷静一下自己。再不行,老师就会请他到园长办公室里,坐在椅子发表自己的高见,和园长论长论短。这叫“解决问题”,孩子们都知道。没有人惧怕这样的事。
    可那时,所有的规则都没有建立起来,除了宁夏的孩子,没有一个会听老师的,尤其不知道什么是解决问题。如王茂睿,不要说去“反思角”了,就是提出让他安静一会儿都不行,让他不要做某件事就更不行了。
    王茂睿拼命地要往柜子里钻,我挡在他和柜子之间。他暴跳着、尖叫着想把我推开。我知道,这时,进柜子的需求已经退居次位了,而与一个他心目中由来已久的、代表着“恐惧”表象的老师的抗争,升到第一位了。实际上,我心里已经开始暗暗高兴:他能够在我面前这样不理我的要求,并且能够抗争,说明他认为我是安全的。我意识到,他将从我开始,一个一个地证实老师对于他是否安全的,从此开始改变他对心中对于“老师”的看法。我坚信,这场冲突能使我们双方获得很多。
    他使劲地打着我,我蹲下来,平静地看着他的脸,重复着那句话:不可以进到布柜子里去。
    我每说一遍,他就更加剧烈地尖叫,更加剧烈地狂打。
    我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就坐下来,拉着他的手。他也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用脚踢我的胳膊,眼睛里那种仇恨焦虑的光,都快要把我烧着了。让我庆幸的是,我早已“修炼”出了面对这种目光的定力,能够平静而微笑着面对他了,而且还能轻声地说:你踢疼我了。
    王茂睿听说踢疼了我,有几次挣脱一只手,试图逃走。那幅图景一定是惨烈的。我拉着他的一只手,他的背对着我,用另一只手向远处爬着。他的脸上,泪水、汗水和鼻涕混在一起,而我都无法为他擦掉这些了,因为我的任何一个超出我抓着他手的动作都会被他理解为攻击行为,会引来对我的仇恨。如果我让他逃走了,他将不知道这次冲突的最终结果是以我们之间的和好及美丽的友情结束的,也不知道一个成人和一个孩子发生冲突的时候应该这样面对面地解决问题,他内心会留下一个由于未完成而造成的判断:老师仍然是可怕的。
    他在我的面前拼命挣扎着,他那种拼命的感觉啊,像是你要拖他下油锅了,你要要他的命了。
    在这种时候,每一次,我几乎都会怀疑自己做的对不对。
    他不断地用脚踢我,踢得特别的狠。那时是夏天,我穿着短袖,胳膊被他踢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我就把他的腿夹在我的两腿中间,仍对他说:你踢疼我了,你不能踢我。
    他无动于衷,还在骂:臭大李!臭老师!我讨厌你!
    这通折腾啊……他满头大汗,我满头大汗
最后的防线

    谁要是见了当时的情景,一定会说:这个李跃儿心太狠了!孩子都痛苦成这个样子,还在折腾呢!那种情景,我想任何一位家长见了都不会认为我是一个爱孩子的人。
    每到这种时候,我比任何人更能够感受到孩子的痛苦,因为那只手是抓在我的手里,那个挣扎的小身体离我最近。我都要拼命地咬着牙,一次次排遣掉对自己的谴责,才能坚持到最后。
    我坚持着,坚守这最后的防线。
    这种重复的挣扎使王茂睿发现,事情并不因为他不断的挣扎而如他所愿,也不会因为他不断的挣扎而变得更糟。渐渐地,他便松懈下来,由纯粹的脾气变成了哭诉——前者是情绪,后者是情感;前者是破坏性的,后者是建设性的。
    我开始考虑是否松开他。如果松开,最成功的结果应该是在我松开之后他不会跑开。如果跑开了,也就白做了,必须再找机会重来。对于这点,哪怕让孩子多经历半次我都不忍心去做。
    但是,什么时候应该松开呢?太早太晚都不能达到预期效果。这时就要跟着感觉走了。而我的感觉,是时候了。于是,我便松开了那只抓他的手。
    王茂睿并没有跑,只向远处挪了两下,趴在地板上、撅着屁股,大哭起来。他的哭声不再尖锐,也没了刚才的那种愤怒,而是真正的忧伤……


                                哭声嘎然而止

    我感觉到,现在已到了能够跟他共情的时候了。
    这时我是不能离开的。如果离开了,在他心目中就会成为一个敌人。之后,他就会在任何时候,找到任何的机会向我报复的。因为对我的恨,会使他在巴学园里失去了一个知己,失去了一个可能成为朋友的人,失去一个能够帮助他进行修复以及精神重建的人。
    我挪到他对面,低下头,看着他哭。
    他哭啊哭啊,一会儿趴在地上,一会儿又坐起来;坐一会儿又趴下,趴一会儿又坐起。在他这样哭的时候,眼睛一直是闭着的。我敢肯定,孩子虽然闭着眼睛,但他仍然能够感觉到我是坐在他的身边的。有时,你什么也没有说,孩子们哭完了,就会把你当成了知己。这就是情感支持的结果。
    王茂睿一边哭,一边突然抬起头来,很快地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挨近他的脸,温和而同情地说:我可以给你擦擦汗吗?
    他似乎很吃惊,哭声嘎然而止。
    停了大约一两秒钟,他才反应过来,再一次趴在地上哭起来,哭了几声又抬头看我。
    我说王茂睿,老师可不可以给你擦擦汗?
    他没有回答,只是在哭。
    我站起身,拿了一条毛巾,在上面洒上热水。因为是在夏天,如果用热毛巾擦脸,那感觉一定很舒服的。
    他哭出一头一身的大汗,我拿着洒过热水的毛巾,擦了他的脸,并将头和后背全部轻轻地擦了一遍。在我做这些的时候,他没有拒绝。
    我再一次问:王茂睿,老师可以抱抱你吗?
    他没吭声。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
    我轻轻抱起他,把他抱在怀里。在我抱起他的第一个瞬间,那个小身子,便软软地贴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眼泪差一点流了出来,苦尽甘来的感觉啊。每当这种时刻的来临,我怀抱着孩子,都要忍不住流泪——为这个孩子刚刚经历的苦难,为这个小生命的苦尽甘来……
月亮星星有默契

    如果孩子拒绝你,你抱时他的身体是僵硬的;反之,他的身体是柔软的,每一寸肌肤都会贴在你的身上。
    我抱着王茂睿,尽量让我的身体放松再放松,以便传导更多的爱给他。他在我的怀里呆了很久很久。我低下头,用我的脸颊轻轻地挨着他的额头,静静端详这个4岁多的小男孩,觉得他在我的怀中,竟像个熟睡的婴儿那样平静安详。
    当时啊,我幸福得……这种幸福的感觉真的没有语言可以表达。现在,他身体软软地靠在了我的身上,说明他已接纳我了。与此同时,我也接受到了这个小身体传导过来的友情和爱。刚才付出的能量,由于这种爱,全部得到了补尝。
    就是说,我与他之间,在心灵深处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就像月亮与星星之间达成的默契那样。


                                  人性之光

    我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直到王茂睿在我怀中动了一下。
    他举起指头,向远处指着。我顺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发现小安妮站地的中央尿尿。安妮是个女孩,那时才1岁9个月大,不知道上卫生间,也不知道应该蹲着尿尿,经常是,站得笔直,“哗”地一声,尿就下来了。
    王茂睿发现小安妮站着尿尿,指给我看。
    我没有动,而是把他搂得更紧,与他一起看小安妮站着尿尿。因为直觉告诉我,在这个时刻,我不能像某些成人那样发现小孩尿裤子了,就把正在安慰的大孩子放到一边过去收拾。要是这时我去收拾尿,王茂睿就会受到伤害,他所经历的痛苦就白经历了,我的心血也白费了。
    就在我俩观看安妮尿尿这段时间里,王茂睿显得特别的乖。我感觉到,他身体里面那个魔鬼突然飞出了体外,使得他脸上第一次显现出焕发着人性之光的详和,详和得如同满月一般。而且,也几乎是突然之间,他也想到了关爱他人……


                                 芝麻开门

    就这样,我们一直看着安妮把尿尿完。我才说:王茂睿,老师可以去给妹妹收拾一下尿吗?
    他点点头。
    我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说:谢谢,你已经知道帮助小妹妹了。
    安妮站在尿里,裤脚也泡在尿里,脚边是黄黄的一滩。我收拾尿的时候,故意装出很狼狈的样子,王茂睿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大概觉得这时笑有些不合时宜,就很不好意思地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离开。
    到这时,我认为我与王茂睿之间已不是默契的问题了,而是——由于我捕捉到了这个难得的教机,就像喊了声“芝麻开门”,他那扇心灵之门便应声而开了。


                               我是你的知己

    刚擦完尿,电话铃响了,我过去接。王茂睿,平静地走过来,靠在我的身边,抬起脸来看着我,一直到我接完了电话。
    之后,他拉着我的手,领我去看他的一个东西(忘了是什么)。之后,又让我看他的工作(其实那不算工作)。在这一天里,不管他做什么事,都要让我看。这就是说,我真的成为了他的知己。
    我像一个恋爱中的小姑娘,平静而幸福地跟在男朋友的身后,任他把我领到任何地方。我俩浑身都洋溢着幸福的气息。如果王茂睿是个成人,即便我当面不好意思,我也会写信告诉他:我是你的知己!可惜他才4岁多一点……
    这个知己,一直保持到现在。无论什么时候,无论王茂睿在干什么,如果我站在他的身边,他一抬头,看见是我,都会欣喜地尖叫,扔下手头的事情扑上来亲吻我。
    记得有一次,从陕西来了个男孩,跟王茂睿打架。那个男孩好厉害啊,直把王茂睿打哭了。我抱着他,让他坐在我的怀里,那个男孩示威似地推着小车在我俩身边转来转去,转着转着,他的车轮压到我的手上。我啊哟一声大叫,手在空中甩着,意在提醒那个男孩:你压痛了我。
    王茂睿立刻停止了哭泣,抓起我的手指,凑在嘴边,用力地吹着。然后,将我的手抱在了胸前,继续他的哭。
    我又一次地感动得差点流下泪来,因为当时有家长在,我拼命地用笑止住了泪水。一个女人一辈子能得到几次这样的呵护和关爱呢?这让我想起电影《安娜与国王》,周润发扮演的国王在跟安娜跳舞时,拉着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的那种样子……王茂睿当时给我的感觉,就像被一个好男人爱着啊。这种感觉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幸福。真的,从那以后,无论王茂睿多么的激烈,闯了什么样的祸,捅了多大的乱子,或者由于我们的工作不被家长理解,招致指责,使我多么伤心……真的,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影响我对王茂睿的爱,不能影响我与王茂睿之间的感情。这种感情,是家长们大概无法感受到并理解到的。
    我们抓住一切机会调整王茂睿。我们的调整一点一点进展着,使他一步步走向正常。但是,往往是进一步退两步。他的反复性太厉害了。有时候,我们真有一种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的感觉。
    为了这个孩子,耗费多少心力我都心甘情愿,关键是,我们根本不知道得用多长时间!不知道在这条路上到底能走多久!我们就像陷入南极的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现曙光,不知何时才会熬到天亮。
    这才叫苦啊。这种苦熬的感觉,我想只有用“蹲监狱”才能形容是吧……

4、第一道曙光

    王茂睿没有动手,而是将手和两臂平伸开来,就像飞翔的鸟翅那样。

                                抢救刘老师

    我看到的第一道曙光,就是王茂睿对自己的暴力倾向开始自我抑制,是在去年7月。那天巴学园上的课是“抢救刘老师”,就是让孩子们知道,当我们生活中出现危急时应该怎么办。
    刘老师扮演得了急病的人,所有的孩子都参与抢救。在抢救中,老师们不断地给他们提出各种各样的难题。
    马老师说:这个病很急,也很严重,我们怎么办?
    孩子们说:动手术。
    谁来当医生?马老师问。
    一番争先恐后之后,予枫和王茂睿当了主刀医生。
    刘老师被“抬”上了手术台,她大叫:唉呀,我上不来气了!
    于是,大家赶快解决这个“上不来气”的问题——有的按着她的肚子,有的给她做人工呼吸,有的给她输氧气,有的给她打针……
    问题刚刚解决,刘老师又喊:妈妈呀,我好饿啊!快要饿死了!我想吃东西!
    于是,孩子们全体出动去找吃的。五花八门的食物找来了,有用教具充当的,有用玩具充当的。予枫说这些东西不能吃,便跑到玩具区找到一只彩色塑料鸡,拿鸡时王丽老师还不给,说这里的鸡不能随便拿,要用钱买,于是他又去找“钱”,找来“钱”后,再从王丽老师手中“买”过来……总之,他为得到这只“鸡”,经历了一个相当困难的过程,所以显得尤其珍贵了。


                                爱心受阻时

    予枫把“鸡”放到一个碟子里,端到刘老师面前。因为他和王茂睿都是主刀医生,所以予枫在病人一边,王茂睿在另一边。
    予枫把“鸡”递到刘老师嘴边,说:看,鸡,你吃。
    王茂睿大声说:不行,开刀了不能吃鸡!
    予枫说:能吃!
    王茂睿说:不能吃!我爷爷开刀时就不能吃肉!
    两个“医生”,在手术台边,隔着病人开始吵架,一个说能吃,一个说不能。病人无奈,只好抬起头来,跟他俩讲:做手术时,医生不可以吵架。
    予枫好不容易找来那只鸡,觉得非常得意。刘老师吃着鸡的样子肯定要比吃教具强得多。他正想借此表达一下自己的爱心,而这种表达竟被王茂睿坚决地否定了,使得他爱心受到阻碍,所以非常恼火。看看吵不过,就啊地一声尖叫。尖叫声使王茂睿激动起来,用指尖在予枫伸过来的脑门上面推了一下。予枫便绕过病人的脚,跑到王茂睿的那边,先是举起鸡,朝着对方砸了过去,之后又一头撞向他的肚子。
    老师们急坏了,都跑过去。我立即用手指向大家发出一个“停止”的示意,因为这时,出现了一个奇迹……


                                第一道曙光

    要论打架,两个予枫也不是王茂睿的对手啊。他那么高,那么壮,动作又是那么猛,还没有知道轻重的经验,他只要使出一半的力量就能把予枫打倒在地。而这种行为,对于王茂睿来说太平常了。
    我说的奇迹,是在老师们都想着予枫定会遭到拳打脚踢的时候,王茂睿却没有动作,而是将手和两臂平伸开来,就像飞翔的鸟翅那样。予枫砸鸡的时候,他没有动;予枫将头撞向他的肚子的时候,他依然没动;予枫的行为遇到任何一个孩子都会自然反击的,可是,无论他怎么撕打,王茂睿都站着不动。
    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心被感动了。遇到这种情形,我想即便一个成人,也会忍不住动手的。可王茂睿,一个只有4岁多点的孩子,却在奋力控制着自己。而且,为了能使控制有效,自始至终平伸着两条用来反击的胳膊。
    唉呀,当时啊……我该怎样描述当时的心情呢?我只能说:我终于在南极的慢慢长夜里看到了第一道曙光,觉得天快亮了……


                                   里程碑

    我说第一次看到曙光,是因为……这是王茂睿有史以来第一次有意识控制自己,也是第一次控制住了自己。
    所以,这件事,在王茂睿的成长历程中,其意义可以说树起了一面既高又大的里程碑。
    呀!我,所有的老师,都在为这事欢呼雀跃了!我们不知暗暗地欢腾了多少次!我们突然有了十足的信心,是那种不打一点折扣的、觉得一定能成的信心!我们觉得王茂睿肯定是有希望的!他是可以调整好的!我们一定能够调整好他!
    而这之前,我们的信心是含有杂质的。只是,每次觉得没有希望时,大家都会互相鼓励: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在我的经验之中,每一个被调整的孩子,不管他是孤独症、多动症、还是学习障碍、品行障碍,等等,我发现,每次到了觉得没有希望、没有曙光、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的时候,只要你咬紧牙关说再坚持一下,定会见到曙光的来临。
    在我们所处的宇宙中,人大概是迄今所发现的惟一的懂得自我的灵性生物了。懂得自我,在于他懂得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差别,并能为他人而控制自己情绪和行为。如果说以前的王茂睿是一个只知活着、只知吃喝、只知物质、只知动来动去打打闹闹的缺少灵性的生物的话,那么,从这天起,在这个4岁多点的孩子身上,才焕发出只有人应具有的特征——人性的光辉!

令我十分感动的帖子:爬出地狱的战争zz

感受爱和人性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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